史海钩沉 1. ▏骗子迈上校
写在前面的话
小编对鸟类学史素来抱有浓厚兴趣,就在此开个专题(大坑),讲一讲那些过去的人和事,聊作餐前八卦和饭后谈资吧。
维多利亚女王(图片自维基百科)
2015年9月初,伊丽莎白女王刚刚超越了她的祖母,成为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超长待机有木有!)。而这位祖母,就是即位于1837年,当政长达64年的维多利亚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a,1819-1901)。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经济和工业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发展,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疆域最为庞大的国家,在除南极洲之外的每块大陆都有英国的领土或殖民地。最鼎盛时的大英帝国,世界上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都归于女王治下。与强盛国力相得益彰,自然科学领域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侧重于野外观察和标本收集传统的英国博物学则更是在近代科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恢弘篇章。可以说博物学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绝对是既体面又时尚让人趋之若鹜的“绅士”活动。能够从庞大的海外领地带回各种珍禽异兽标本的人,无疑成为当时英国社会中备受青睐和追捧的宠儿。
迈上校长得算是仪表堂堂(图片自维基百科)
理查德·迈纳茨哈根上校(Colonel Richard Meinertzhagen,3 March 1878 - 17 June 1967)就曾是这样的一号炙手可热的人物。出身于上流富有家庭的迈上校,兼具英国军人、情报官员和鸟类学家的多重身份,有着堪称传奇的人生经历,甚至与丘吉尔首相这样的政要也保有良好的私人关系。他在鸟类学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曾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业余鸟类标本收集者之一。在印度、北非和中东地区服役或工作期间,他深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采集鸟类标本,最终仅他个人就收藏了多达近20000件鸟类标本。这些成绩给迈上校带来了在鸟类学界的极高声誉,他出任过英国鸟类家俱乐部(British Ornithologists' Club,BOC)主席,1951年更是获得了由英国鸟类学会(British Ornithologists' Union,BOU)所颁发的代表鸟类学领域最高荣誉之一的戈德曼—萨尔文奖章(Godman-Salvin Medal)。他同恩斯特·迈尔(Ernst Mayr,1904-2005)这样的著名鸟类学家、进化生物学巨人也成为了朋友。假如那个时候就有了微信,迈上校的朋友圈绝对称得上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1970年至今,就有4部关于他的传记先后出版问世。
盛名难副
艾伦发表文章的截图(自Knox 1993)
然而,正如林肯总统所言“你可以在某些时间里欺骗所有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间里欺骗某些人,但你决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里欺骗所有的人”。事实上,与迈纳茨哈根上校同时期的鸟类学家已经在推测他的标本存在造假嫌疑。而到了20世纪后期,随着研究的深入,迈上校的本来面目终于逐渐水落石出。
1993年,英国鸟类学家艾伦·诺克斯(Alan Knox)在《英国鸟类学会会刊》(Ibis,创刊于1859年,历史最为悠久的科学期刊之一)发表论文,首次公开指出在仔细检视了英国自然史博物馆(Natural History Museum,NHM)保存的所有迈上校采集的朱顶雀标本和馆藏文字记录之后,发现在他的全部95号朱顶雀标本中,就至少有24号可以确定是出自其他标本采集者之手。比如他声称于1953年1月17日采集自法国布卢瓦(Blois,France)的2号标本,应该是从NHM收藏的由夏普(R. B. Sharpe)于1884年采集自英国的标本中偷来的。事实上,迈上校1953年根本就没去过法国!艾伦文章的发表,引起了BOU的高度重视,很快就成立专门的委员会来调查迈上校标本存在的造假情况。
古吉拉特的幻影
林斑小鸮(Heteroglaux blewitti)是印度的特有鸟类,最早于1873年由被誉为“印度鸟类学之父”的艾伦·休谟(Allan O. Hume,1829-1912)根据在今中央邦东部采集的标本所描述为新种。1877年在模式产地以南约100 km的地方由波尔(V. Ball)采获了该种的第2号标本。1880至1883年间,戴维森(J. Davidson)在今马哈拉施特拉邦西北部先后又采集到了四号标本。1914年10月9日,迈纳茨哈根上校称在古吉拉特邦南部“采集”到一号标本,曾是已知关于该种的最后一次确切记录。有意思的是,他自己并没有报道如此重要而珍贵的这一记录。
帕梅拉博士的野外工作照(Photo by Nikhil Devasar)
艾伦的文章也引起了大西洋彼岸美国史密森尼学会里,正在为一本新的南亚鸟类图鉴作积极准备的帕梅拉·拉斯穆森博士(Pamela Rasmussen)的注意。迈上校曾先后发表过南亚地区的14个鸟类种及亚种的分布新纪录,外加很多从季节和海拔来看非常不同寻常的标本记录,这当中也存在着可耻的造假吗?很快,帕梅拉博士与NHM鸟类馆藏部的负责人罗伯特·普莱斯-琼斯博士(Robert Prys-Jones)就在稀有的林斑小鸮上找到了迈上校蓄意舞弊的确凿证据。
在1997年被贝京(Ben F. King,据信是在野外见过最多种亚洲鸟类的传奇人物)和帕梅拉重新发现之前,林斑小鸮已知的总共7号标本和1890年发现的一窝卵,就是人们对于该种全部了解的确切信息来源。这种罕见的小型猫头鹰甚至一度被认为可能已经灭绝了。
帕梅拉和同事检视了所有的林斑小鸮标本,也仔细核对了NHM的文字记录。他们很快发现戴维森实际上一共采到了五号标本,但第5号标本却不知去向。尽管标本可能从外观上看起来大同小异,实际上每个标本制作者的手法和技艺都会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从而给制成的标本打上带有自己浓重风格的印记。这使得通过仔细检查标本,甄别出真正的制作者成为了可能。借助X光成像技术,仔细比对迈上校和戴维森标本,帕梅拉和同事最终确定迈上校的标本其实就是戴维森“消失”的第5号林斑小鸮。
而据迈上校的日记,1914年10月上旬他根本没有离开孟买去到古吉拉特。他自己的标本记录当中,也显示10月9号这一天并没有采获任何标本。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要从孟买到达古吉拉特绝非易事。如果他真的不辞辛劳在有限的时间内奔波于孟买和古吉拉特,并且在一个此前没有过记录的地方采集到了一只非常罕见的林斑小鸮标本,事后却从未正式发表过这一重要发现。对于如此蹊跷离奇的剧情,最合乎常理的解释恐怕只能是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真正出自迈上校之手的鸟类标本X光照片,可见与林斑小鸮的制作手法差别很大(自Rasmussen and Collar 1999)
上校的新装
迈纳茨哈根上校的记录在被其他研究者整理发现之后,很长时间里都误导了人们对于林斑小鸮分布的认识,导致在古吉拉特相应地区试图寻找该种的后来者浪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在证明了迈上校的造假行为之后,帕梅拉把搜寻的精力集中在中央邦和马哈拉施特拉邦曾经有过记录的地方,并终于在1997年11月重新发现了林斑小鸮,是该种时隔113年之后的首次确切记录。
迈上校不仅在朱顶雀和林斑小鸮标本上做了手脚,前述他发表的14个南亚地区鸟种及亚种分布新纪录,也被证实全系伪造。比如,他声称于1925年4月在拉达克地区采集到棕眉山岩鹨(Prunella montanella),其实是偷了别人于1878年9月采集自北京的标本。罗伯特博士最终估计,迈上校的近20000号标本中可能有1/4都是偷来的,是鸟类学史上已知最大规模的造假行为!
值得一提的是,迈上校总是从一系列标本中挑选最好的偷走,占为己有后他会伪造标签说成是自己在何时何地采集的,有时候甚至还会把偷来的标本重新制作以掩盖原作者的痕迹。最让帕梅拉感到吃惊的是,其实早在1914年迈上校就已经被发现了偷窃NHM鸟类标本的行为。遗憾的是,一方面碍于迈上校的身份地位,另一方面博物馆希望能够争取他把标本捐出来而投鼠忌器,同时也没能意识到他竟然会伪造标签,对此事最终并未予以追究。也许正应了那句著名的电影台词“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迈上校果真在1954年把自己收藏的鸟类标本全部捐赠给了NHM。
阿富汗雪雀(图引自HBW Alive)
尽管劣迹斑斑,迈上校对鸟类学也并非全无贡献,尤其就没有前人进行过系统鸟类研究的阿富汗来说,他在当地采集的标本具有重要的价值。1937年,迈上校根据自己在阿富汗北部采集到的标本描述了新种——阿富汗雪雀(Pyrgilauda theresae),被认为是该国已知唯一的特有鸟种。正因如此,帕梅拉在经过大量艰难而繁琐的甄别工作之后,也将迈上校那些没有造假的标本记录采纳到了自己的南亚图鉴中。
看到这里,大家不禁想要问:迈纳茨哈根上校为什么要如此肆无忌惮的造假呢?从他总是偷最好的标本,总爱发表些不同寻常的记录来看,难以遏制的虚荣心也许是最好的解释。鸟类学之外其他领域研究者的工作也表明,迈上校传奇生涯别的方面也存在着很多疑点,比如他声称自己在柏林跟希特勒有过三次会面,甚至把一支左轮手枪带进了希特勒的办公室,如果他开枪击毙了希特勒,无疑将改变历史的进程。然后这样的“动人”故事,却根本找不到任何其他来源的信息予以佐证。
迈上校一定想不到身后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名声大噪,他的人生传奇中究竟有多少谎言的成分也许永远会是个解不开的谜团。但有一点可以毫无疑问地确定,如果没有保存下来的标本以供研究比对,我们永远都无法揭穿迈上校的惊天骗局。
参考资料
范发迪 [著],袁剑[译]. 2011. 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 北京:中国人民 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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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brook J. 2006. Ruffled Feathers: Uncovering the biggest scandal in the bird world. The New Yorker,May 29:50 –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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